前言（一）：經濟奇蹟的「神話」
前言（一）：經濟奇蹟的「神話」
關於戰後台灣的發展，已經充滿了太多神話。一則，太多不可思議的轉折、太多事後之明的詮釋；二則，這是一段幾乎沒有活生生的「人」，而是填充著少少幾位「神」的歷史故事。
譬如，台灣社會一直流傳著對前總統蔣經國的懷念之情。這種懷念不只來自小蔣在媒體上勤於下鄉、打入民眾之間、結交民間友人的親民美譽；同時也受到1970年代後期起造十大建設、發展科技工業等一系列的總體經濟與產業政策。這些至今仍深刻影響台灣經濟體質的「正確」決策，樹立起了英明的形象。
這當然是一個「神話」。
對於蔣經國神話最直白的反論，莫過於政治社會學者吳乃德。他將台灣民眾對蔣經國的懷念診斷為「不健康的」，並透過各種人格旁證指出，就算蔣經國推動了台灣通往民主化的關鍵一步，仍不能夠抹除他作為特務頭子與獨裁者的歷史事實【1】。
儘管吳乃德認同蔣經國在制度與經濟上帶來現代化的貢獻，但也將其鄙為「民眾以物質條件為基礎而給予的同意」。換個角度想，這是個關於政治與經濟孰輕孰重的難題中，明確認定政治重於經濟，前者更應該受到重視的評價。至於，所謂的「物質條件」究竟是如何被創造出來，又是如何取得民眾的同意，似乎也就因為政治之重，而難以繼續探究了。實際上，蔣經國執政期間的台灣奇蹟——與韓國漢江奇蹟、日本安定增長期並列，成為戰後全球經濟發展的典範之一——經濟數據的可觀成長，似乎很難用「盲目」的同意帶過。
解嚴以降到世紀之交，台灣的成長與認同持續擺盪。一直到在2008年金融海嘯後的近十年間，「青年貧窮化」的說法開始籠罩著日本、韓國以及台灣，有學者將台灣的情況進一步描述為「崩世代」，甚至是「衰退典範」。這些看衰台灣的言論，卻又很快地被現實的政治需求洗去。隨著中國崛起，深感威脅的美國發動了至今未休的貿易戰，地緣政治照出了「亡國感」的陰影，由台積電及其協力廠商構成的「矽盾」成為台灣經濟的新信心、新話題與新動能。
從現在的通俗觀點來看，人們往往將台積電視為晶圓教父張忠謀一手帶大的傲人成就。在他自己的回憶錄中也是這麼說的：在1985年構思出台積電「專業晶圓代工」模式的那兩週，是他統合二十多年經營半導體業的心得以及執掌院長期間對工研院IC計畫的觀察，「達到了一個當時台灣具備之條件下，最有成功機會的半導體公司商業模式。」【2】
這又是一個「神話」。
雖不直接，但經濟學家瞿宛文隱隱地批評了張忠謀的說法。她強調，台積電最初不過是一樁公部門企劃、推動的投資案，並從產業政策、IC計畫、經濟官僚、技術人才網絡與鼓勵外資投資等五個歷史背景，刻畫國家官僚如何與工程菁英攜手打造今日輝煌的台積電【3】。儘管不免強化了前科技顧問李國鼎的重要性，相較於張忠謀躊躇滿志的自信，瞿宛文還是稍稍沖淡了台積電的神話色彩。
不論如何，台積電是完美的——這不只是張忠謀與瞿宛文的共識，也是社會上的普遍共識。有誰不這麼以為呢？其中的一群，或許是那些曾經在台積電勤懇工作，最終卻帶著不滿、倦怠、悔恨等複雜情緒離職的工程師、技術員與承包商們。他們在職的時候，薪水傲視全台所有的勞動者，但在瀕臨勞資關係斷裂之際，卻也是最無助的一群人。2009年2月，受到金融海嘯波及，時任台積電CEO的蔡力行選擇大量解僱八百名員工。這些員工在勞運外力的協助下組織了自救會，使得長期不存在工會的科學園區出現了破口。抗爭直到5月，遭資遣者最終獲得了非自願離職證明與優惠離職金，他們當時的心聲至今仍留在部落格「台積電裁員非自願離職員工的心聲園地」上【4】。這場變相裁員的事情，一方面直接激勵了台灣電子電機資訊產業工會的成立，另一方面也使得一度退休的張忠謀重返公司高層。
在台積電的營收不斷攀登高峰的榮耀時刻，卻不只是由員工的勞動被低估和犧牲。2022年5月，《新新聞》雜誌在系列報導「榮光的代價」中，一口氣從能源、土地、環境、教育、勞動等不同的生產要素和社會因子，揭發不斷壯大的台積電對台灣整體社會經濟的衝擊【5】。當台積電的領先地位被與台灣的國家安全聯繫在一起之後，矽盾更不再只是對外防守中國的入侵，同時也是避免社會上的任何個人提出質疑的有效防禦機制。
神話之所以為神話，就在於就算受到揭發，也阻止不了人們的信仰。於是，神話最終成為了封閉的敘事連環，只為那些自己的信徒服務。
為了打破神話，我們又有什麼典範可循呢。
【註解】
1、吳乃德，〈回憶蔣經國、懷念蔣經國〉，收入胡建國主編，《二十世紀臺灣民主發展：第七屆中華民國史專題論文集》（臺北：國史館，2004），頁467-502。
2、張忠謀，《張忠謀回憶錄 下冊：一九六四——二〇一八》（臺北：遠見天下文化，2024），頁335-337。
3、瞿宛文，〈護國神山的由來：再談台積電與台灣經濟發展模式〉，《思想》，46期（2023年2月），頁33-53。
【延伸閱讀】